第 46 章【修】

太子与太子妃入宫侍疾的时辰迫在眉睫。

江萤甚至都没有与容隐商量的余地。

在整理好行装后,她便与容隐步上前往皇宫的轩车。

也就是在车内,她方找到开口的时机。

“殿下。”她怀中抱着雪玉,语声也放得很轻:“入宫后的夜晚殿下想要如何度过?”

容隐正斟茶,闻言微顿。

“孤会处置妥当。”他语声淡淡,将斟好的清茶递给她:“般般不必担忧。”

江萤心怀忐忑,也没有喝茶的心思。

她将雪玉放在膝上,接过茶盏捧在手里,犹豫着启唇道:“若是没有更好的方法,臣妾能否与发病时的殿下商量一二。”

她怕容隐不肯答应,又轻声补充道:“此前宫中夜宴的时候,臣妾便与殿下商量过。也并非全然没有希望。”

容隐微低眼帘。

看着碧叶在水中舒展。

他并未说太多的道理,仅是启唇提醒她:“般般,今夜便要宿在凤仪殿的偏殿。”

江萤握着茶盏的指尖轻颤了颤。

原本想要说的话也生生停住。

与在东宫里的时候不同。

若在东宫,商量不成左不过也就是被容澈抓去泄恨。

但若是在凤仪殿的偏殿里闹出什么动静,太子罹患狂疾的事便再也掩藏不住。

她确实不敢赌这一次。

她的心绪不宁写在脸上。

容隐看向她,便轻声道:“宫规森严。即便是入宫侍疾,元服后的皇子入夜后也不可留在后妃寝殿。”

“孤白日与你至殿内为母后侍疾,黄昏便返回偏殿,倒也能安然度过几日。”

江萤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便也唯有轻轻点头:“臣妾也会尽力为殿下掩饰。”

话音落尽,轩车亦停在北侧宫门前。

容隐与江萤步下轩车,乘着东宫的舆轿至凤仪殿面见皇后。

彼时天光尚明,凤仪殿内并未掌灯。

镂刻着凤凰展翅的拔步牙床上,姜皇后执着佛经倦倚在迎枕。

琉璃串成的珠帘长垂在地,重重珠光掩住皇后病中的面容。

江萤随着容隐缓步上前。

直至停在珠帘外的时候,倚在迎枕上的姜皇后方徐徐抬起眼帘。

许是病中无力的缘故,她的语声也较常日里要轻柔:“本宫的身子近来一日不如一日。如今还要令你们尚且新婚燕尔,便来凤仪殿里为本宫侍疾。”

“也不知是否为难了你们。”

她的语声温柔,但语意却不容轻忽。

显然是要长留他们在宫中。

但无论彼此心中如何作想,此刻在皇后的榻前自然也不能说半句不是。

唯有徐徐图之。

容隐便垂落眼帘:“母后凤体违和,儿臣自当前来。”

江萤也福身行

礼:“百善孝为先。为母后侍疾,是儿臣分内之事。儿臣绝无抱怨之心。”

姜皇后淡淡嗯了声,就着青琅的手缓缓用了碗汤药。

既是如此。你们便暂居在凤仪殿的偏殿内。等到本宫的病势稍缓,再行出宫。”

“以免宫闱内外传出太子不尊孝道的流言。”

本朝以孝治国。

孝道两字压下来,即便是天子亦不能违逆。

容隐与江萤自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青琅带着宫娥们整理偏殿的间隙里,两人便暂且留在凤仪殿内陪伴病中的皇后。

直至窗外红云渐起。

转瞬间便又是一日里的黄昏。

青琅还未回返,容隐便起身向皇后辞行:“儿臣来得匆忙。还有公务尚未处置完毕,需在宫门下钥前令侍卫递出。还望母后能容儿臣先回偏殿处置。”

姜皇后隔着帘幕看向他。

重重珠光朦胧她面上的轮廓。

江萤仅能听见她清淡的语声:“公务为重。隐儿便先回吧。”

容隐抬袖行礼。

在转身行过江萤身畔的时候,他的步履微停,目光轻落在她的面上,是在提醒她起身随他离开。

略微的迟疑后。

江萤终是没有挪步。

太子此刻是不得不回,但她若是也跟着回去,恐怕会愈发惹人疑心。

若是留在凤仪殿里陪伴皇后,反倒会更为稳妥些。

“殿下先回去处理公务便好。臣妾便在此陪伴母后。”她羽睫轻眨,趁着旁人没有留意的时候,悄悄对他做了个口型。

‘殿下不必担心臣妾。’

容隐亦无法再停留。

他抬步走过她的身侧,语声很轻地提醒道:“夜路难行,记得早些回来。”

江萤轻应,复又于跟前的玫瑰椅上端坐。

又是整整两个时辰过去。

凤仪殿上星月高悬,游廊外的夜色

深浓如墨。

江萤此刻方能辞别皇后自凤仪殿里出来,提着盏风灯匆匆走向他们暂住的偏殿。

殿内的宫娥皆被遣离,但整座偌大的偏殿仍是灯火通明,似太子仍在此处置公务。

可等到江萤行至内室的时候,却看见最里侧的拔步牙床前帏帐低低垂落。

江萤便将风灯搁在地上,换上软底的睡鞋走到帏帐前。

她将帏帐撩起。

便见到太子正安静地睡在榻上。

凤眼深阖,羽睫低垂。

他睡着的时候这般安宁,半点没有夜中的暴怒模样。

江萤隐约能够猜到什么。

但她仍是没有作声,而是低头轻轻挽起他的寝衣袖口。

腕间的伤痕与昨日并无太大的分别。

显然仍在愈合,且看着没有再添新的伤痕。

这原本是件好事。

但江萤却无法高兴起来。

她羽睫

微低,将容隐的袖口放落。

同时也猜到,他这几日应当是一直在用安神药。

否则腕间的伤口定会撕裂。

素来浅眠的太子也会在她撩起他衣袖的时候醒来。

可瞒得过今日,又能瞒得过几日呢?

江萤秀眉微蹙。

她在容隐身旁坐了良久,也没想到更合适的方法。

也唯有轻叹了口气,将殿内的灯盏吹熄,团身在他的身侧睡下。

在宫中的日子可谓是如履薄冰。

江萤近乎每日皆是悬心吊胆,生怕皇后看出些什么端倪。

起初的两日倒也还算是平静,即便是容铮携着正妻章蕴宜来宫中侍疾那日也安稳度过。

可等到第二日的时候,却终是出了纰漏。

彼时尚是清晨。

江萤正为姜皇后侍奉汤药。

而姜皇后病中不能礼佛,便将放在锦被上的佛经递给容隐:“隐儿,你便接着昨日的那段继续诵读吧。”

容隐接过佛经,却未能立即接上。

这本佛经写得本就晦涩,相似的段落极多。

若在常日里倒也并非难事。

但偏偏是在他的记忆混乱的时候。

江萤看出端倪,脊背也微微生汗。

她侧身靠近容隐,借着宽袖的掩饰,匆忙帮容隐往后去翻。

还未来得及翻到昨日那页,姜皇后的淡淡落下:昨日黄昏念过的经卷。隐儿今日便不记得了吗?”

江萤的动作僵住。

容隐握着佛经的长指略微收紧。

但他的语声仍是平静:“儿臣近来公务缠身,总难以静心佛经。若有亵渎佛陀之处,愿手抄佛经二卷,在母后的佛堂中焚去。还望母后能恕儿臣分心之罪。”

姜皇后的视线隔帘而来。

如有实质般落在他们的身上,令江萤的心跳愈发紊乱。

正当她想着是否要为此事找补的时候。

姜皇后的语声淡淡落下。

“若你心系家国,能够善待有功之臣,便胜过誊抄经卷万千。”

她的话音至此,江萤也能听出其中的隐意。

若容隐愿将肃亲王之事轻轻放过,姜皇后便也不会在容隐的事上深究。

江萤心跳微快,悄然看向容隐。

容隐面上的神情平静:“国事自当秉公处理。若真是有功之臣,儿臣亦会恳请父皇善待。”

姜皇后闻言倦倦阖眼,未再多说什么。

容隐亦将混乱的记忆理清。

他复又将经卷翻开,接着昨日那段开始诵读。

看似是母慈子孝的场景,江萤的薄汗却已透了里衫。

好容易熬到午膳的时辰。

江萤方离开凤仪殿,便急忙找了个无人的地方与容隐商量。

“殿下,安神药恐怕不能再用。”江萤放轻语声,满心满眼的不

安:“若是这样下去,皇后娘娘迟早是要察觉的。”

容隐轻阖了阖眼。

身为人子,他对母后的了解要比江萤深刻许多。

以他母后如今的态度,应当是在他们入宫前便已察觉端倪。

只是还未能确定,他究竟是在隐瞒什么。

如今唯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他主动退让,将肃亲王之事交到容铮手中。

二是他加紧追查,将肃亲王之事查得水落石出,奉父皇处置此事的圣旨而离宫。

容隐没有丝毫的犹豫:“安神药不能再用。”

他眼底思绪深深:“此事孤会另作打算。”

同样是前来侍疾的皇子,容铮便未曾在宫内留宿。

他以落水后感染风寒,唯恐传染给母后为由,便在日落前带着章氏离宫。

而江萤留在皇后榻前整日,直到夜幕降临时方

回到暂居的偏殿。

今夜的偏殿依旧是灯火通明。

但江萤撩起帏帐的时候,却并未在榻上见到太子。

她轻愣了愣,便也想起白日里太子的那句话。

‘安神药不能再用。’

既然不能再用,那便只能用铁链。

但这里不是东宫。

即便是用铁链,他又能将自己锁去哪里?

江萤秀眉微蹙,很快便想到那个地方。

寿康宫的祠堂。

太子曾经两次带她去过那里。

想至此,江萤的心跳倏然快了几分。

寿康宫是太后生前的居住。

比凤仪殿更为宽阔。

即便是在祠堂里闹出什么动静,寿康宫外的人也是难以听见。

她思及此,便也不再迟疑。

提起还未熄灭的风灯便匆匆往寿康宫的方向走去。

她此前从凤仪殿去过寿康宫。

如今倒也还记得道路。

在夜色里的游廊间行走大抵半个时辰后,她终是踏着如银的月色行至寿康宫的匾额下。

在此侍奉的宫人皆被遣退。

如今高耸的殿门前唯有段宏独自把守。

此刻见她前来,段宏当即便如临大敌:“太子妃,太子有令——”

他话未说完,却像是骤然想到了什么,便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面色也因此而涨成猪肝。

江萤轻愣了愣。

她也回过神来:“太子有令,不许我进入东宫祠堂是吗?”

她思索着道:“但殿下从未说过,不许我进入皇祖母的寝殿。”

段宏神情僵硬,显是被她猜中。

这次都不消她去找玉佩,段宏便僵着脸色将挡住的宫门让开。

江萤轻声向他道谢,提着风灯从他身旁快步走过。

她提裙小跑在木制的游廊,顺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寿康宫的祠堂赶去。

起初

的时候,周遭的夜色格外宁静。

像是能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

可等到祠堂渐近的时候,剧烈的金铁交击声划破夜色。

仿佛正有人在祠堂内搏斗。

江萤愈发慌乱。

她二步并作两步跑到祠堂前。

将朱红的殿门推开一道能过人的缝隙,便急忙侧过身进去。

短暂的黑暗后,风灯的辉光照亮祠堂。

江萤同时看清祠堂内的情形。

经幡,供桌,太后的灵位皆在原处。

唯独地面很是狼藉。

洁净的宫砖上洒满香灰。

而原本供在灵前的那只二足香鼎此刻正被容澈拿在手里。

他以此为利器,砸向腕间系着的铁链。

青铜制成的香鼎坚硬沉重,每次砸击都会激起铁链剧烈震颤。

他腕间尚未愈合的伤口再度裂开。

淋漓鲜血自他腕间滴落,很快便浸透了半副衣袖。

“殿下!”江萤惊慌失声。

她还未来得及挪步,容澈便骤然自灵前起身。

“江萤!”他怒喝出声,带血的香鼎砸落在她的裙裾前:“你还敢过来见孤!”

即便是来时便猜测到他会暴怒。

可等到香鼎砸地的巨大响动传来时,江萤仍是慌乱地往后退开两步。

待看见宫砖上被砸出的浅坑后,她的心跳更是紊乱几分。

“若是殿下不愿商议,臣妾便改日再来。”

她说完这句话,便趁着容澈还未将其余物件砸过来,提起风灯便往祠堂外跑。

尚未迈过门槛,容澈凌厉的语声便自身后追来:“江萤,你给孤站住!”

江萤脊背微僵。

顷刻后还是小心翼翼地回过脸来:“殿下的意思是,愿与臣妾商量吗?”

“你有什么资格与孤商量!”容澈霍然抬步向她逼近,腕间的铁链瞬间绷得笔直,铮然声里他眼底怒意如沸:“阳奉阴违,背信弃义。你还敢前来与孤提商量二字!”

江萤被他说得面红心虚。

在他说出那两个字前,她蚊蚋般轻声:“可是,白日里的殿下也是殿下。”

“太子殿下与殿下分明是同……”

她话未说完,便看见容澈眼底的陡然腾起。

江萤当即意识到她说错了话。

在容澈暴怒前,她急忙转过话音为自己找补:“分明是同一个身体!”

她知道容澈又要怒斥她只认身体。

因此未敢停歇,紧接着又道:“且两位殿下都有彼此的记忆。因此臣妾无论是与哪位殿下——”

江萤说着微微面热,遂悄然将最羞人的两个字略过:“……都没有什么分别。”

她的话音落下。

祠堂里登时便是死一般的寂静。

江萤甚至

都能听见她急促的心跳声。

“能回想起来,

便没有区别?”短暂的静默后,容澈冷沉的语声落在耳畔。

江萤忐忑点头。

还未来得及启唇,便听见容澈的怒喝震彻祠堂:“那你怎么不让容隐去想!”

江萤往后蜷了蜷身。

她的脸颊更红:“太子殿下并非没有回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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